斯克里亚宾是音乐家中的异类。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流派纷呈的音乐史中,我们很难分辨出他到底属于哪一派,却可以从其他领域找到与他性格相投的人物。据说他曾在自己未发表的笔记中写道“我是上帝”。仅此一句就让人不禁想起尼采。仔细考察其音乐就会发现,他与尼采的相似之处其实远不止于此。比如,至少在我看来,两人都有精神失常的倾向。当然,尼采最后真的疯了。
斯克里亚宾与拉赫玛尼诺夫自小是同学,两人同修音乐,日后皆成为一代钢琴与作曲大师。然而今天斯克里亚宾的影响似乎远不及拉赫玛尼诺夫。除了拉赫玛尼诺夫后来移居美国而赚得大名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我觉得是斯克里亚宾的思想过于怪异,常人无法理解。相较于拉赫玛尼诺夫深沉大气的音乐以及这种音乐背后坚强稳定的性格,斯克里亚宾显然更像是一个神经敏感而脆弱,而且有一点精神失常的幽灵。
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尤其是后期作品,充满着他自称“神秘主义”的哲学,这也许是德国人理查•施特劳斯梦寐以求但并未真正达到的境界。这叫我费解。从斯克里亚宾的奏鸣曲与交响曲中,一种不断搅动的诡异力量扑面而来,它们在试图传播作者的哲学,但却无法叫人参透。有人形容,听布鲁克纳交响曲像是经历一场重感冒:病中不知健康的感觉,痊愈后又忘了病中的感觉。我以为拿它来形容斯克里亚宾也很合适。
进入斯克里亚宾的世界,一个不错的入口是他作品第八号的十二首练习曲。这套作于1894年(作者时年22岁)的钢琴曲毫无掩饰地展示出一颗充满浪漫气息的心灵,夹带着复杂而近乎病态的情趣。强烈的自闭倾向。一种来自深宅的,书卷气极重的,然而又不够成熟稳健,像是醉酒后的情绪化表达。各种矛盾的因素在一起组合出一种古怪、神经质、充满诱惑力、具有强烈致幻作用的旋律。
与他后期那些近乎无调性的作品相比,这十二首作品调性清晰,但是伴随着无数令人吃惊和战栗的转调。往往是在这些转调的关节处,作者的病态性格暴露无遗;也是在这些转调处,一种难以名状的神秘的魅惑力弥漫开来。在第二首中的连续数次转调,对我来说像是跌入深渊时自由下坠的绝望与解脱;而第四首又像是一片重重迷障的彩色迷宫,白色的背景上面点满了鲜红以及一些不干净的浅青蓝色。
这些钢琴曲带着斯克里亚宾指纹化的个性印记:旋律破碎。一团整体模糊但细节清晰的流动。上面的列举的两首,都是左手持续的三连音、右手持续的五连音、四连音。音乐的心率消失了,破碎成精细而颤抖的流动。一切都在令人不安地漂移。好在不乏热情。
斯克里亚宾早年极其崇拜肖邦。据说睡觉时都要将肖邦的乐谱置于枕下方能睡得安稳。在这十二首练习曲中,第三首可以说纯粹是肖邦前奏曲的翻版了,但绝对是亚健康的。色调阴郁,从第一小节铺撒开来的旋律带着惊惶的疑问,汹涌奔流,直到一段令人稍感安慰的中段进入。可是这短暂的平静瞬间淹没于一串令人困惑的表达,多愁善感而令人心碎的吟唱。最终复归于混沌不安的流动。然而结尾的方式很传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三首。第十首,一段短小而放松的音乐,实属罕见。斯克里亚宾似乎在描写小精灵的集会。小提琴神童拉宾(Rabin)曾经录过这一小段。小提琴改编版使人印象深刻。
第十一首略显特殊,沉稳的进行类似拉赫玛尼诺夫。一派阴沉的俄罗斯旷野的画面。积雪与枯树。虚弱而忧郁。暗色调的结冰的湖面。凝滞在天空而面色苍白的云。
最后一首似乎是十二首中最有名的。也是霍洛维茨爱不释手的小曲。虽然也很神经质,但总算靠近传统。一如既往,不停的转调激起人急速飞入深渊的快感,妙不可言。
免责声明也许是必要的。对于这些音乐,神经过于脆弱和敏感者慎用,另外也不宜大量服用。废话我已说得够多,所以一旦走火入魔,后果请自负。
语言是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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