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5日星期一

为了忘却的祭典

最近看了马林斯基剧院演出《春之祭》的录像,仍然是尼金斯基编舞的版本。我得说,又一次震惊了。不过不是被斯特拉文斯基,而是尼金斯基。

当提到“春之祭”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一部交响组曲。这部作品在现代交响音乐会曲目单上的频繁出现,使我们几乎忘记了它作为舞剧配乐的身份。况且在这个时代,音乐会演出已成为一种例行的仪式:旋律在冰冷的现代声学材料包裹的音乐厅中被精确地扭曲和延伸,这对音乐自身而言无疑是一种窒息。同样的窒息来自演出后乐手们例行的谢幕、听众们例行的鼓掌和欢呼。音乐被这些仪式封装在数十分钟之内,就像利乐包装里的方形牛奶。在掌声响起的一刹那,上一刻是贝多芬还是斯特拉文斯基都已无关紧要。无论《春之祭》曾被形容得如何叛逆如何前卫,在我们今天这些饱受后工业噪声洗礼的耳朵听来,已经是相当正统了。所以,当年《春之祭》首演时戏剧性的混乱场面注定是要绝迹的。

可是尼金斯基的编舞最终让我理解了当初那场骚乱的缘由。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自己是十足的舞盲:此前听过无数遍《春之祭》的音乐,而完整地看到舞蹈,这还是头一回。虽然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将一半注意力分给杰吉耶夫。

杰吉耶夫棒下的斯特拉文斯基少了一些现代味(尤其是和布列兹相比),而多了些民族风格。所谓的现代味其实就是疏离感:对我们不熟悉的东西作解剖实验般精确地观察,这就是现代派。而对于马林斯基乐团而言,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简直就是遍布街头巷尾的卖艺人怀中的手风琴的声响,一种溶化在他们血液中的声响。因此他们的演奏完全没有实验室里精致的操控,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再说尼金斯基。这位传奇的舞蹈大师,这位无可避免地走向精神失常的天才,他将春之祭中异教徒的气氛施展到令人困惑。此前我曾见过舞剧首演时的剧照,当时就无法理解这些装扮夸张的女演员们如何会摆出那样一种猥琐的姿势。看完全剧后,我发现这种姿势原来贯穿舞剧的始终,就像是他们的天然位置。我以为看惯了天鹅湖的观众会被这样的舞蹈吓坏的:比如我还是第一次在舞剧中见到那种挺直身体向前倒下的动作(我印象中咱们军人经常拿来表演),而且居然是女演员的动作。最后的献祭之舞也出乎我的意料:动作十分简洁单调,如同提线木偶。很难想象女主角用这种舞姿可以狂舞至死。

可是这正是异教徒的祭典,是上帝的福音传入俄罗斯那广阔的原野与浓密的森林前夜的狂欢。那些舞台上注定无法为我们所理解的仪式,很难被解释成纯粹的感官刺激。

福柯在《词与物》的开篇向读者展示了,仅仅在几百年前的文艺复兴时期,那时人们眼中的世界和今天相比可以有多大的差别。这种差别甚至不能说是出现在世界观或价值观上,而是出现在文明的根部。人们赖以进行精神活动的概念体系、知识结构,以及言语方式在文明的进程中被不断洗牌。当我们回望祖先的时代,我们其实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们面对的是我们的忘记。

无论是上帝的福音,还是文艺复兴中科学的曙光,它们在照亮新世纪的天空时,也为文明的积累设定了断层。《春之祭》所展示的,就是断层中的琥珀。习惯了喝利乐包装牛奶的我们,在面对这样的音乐和舞蹈时,自然免不了一丝惶恐:我们按照编号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在音乐响起的数十分钟内保持安静,在结束的瞬间恰到好处地制造出掌声和欢呼,这一切与舞台上眼神痴呆动作诡异的“异教徒”们相比,区别何在?我们如何能够确信自己是高明的?

第一幕结束前的那段音乐,那一阵从地心处爆发的呼啸,就是最好的回答:以理性为名义任何自我标榜和吹嘘,都不过是沉溺。

因为,忘记与被忘,是人的宿命。

2010年10月14日星期四

波和量子【by Louis de Broglie】


(按:前两天开组会时说到了de Broglie。据某流传甚广的八卦称,de Broglie以两页纸的博士论文拿到了Nobel奖。这当然是误传。事实上他的博士论文很好找到,我从网上下载到的英文翻译有73页,因此原文几乎不可能是两页。倒是他在Nature上发表的文章只有1/3页,十分简洁,在今天看来应该是很好懂了。以下是一个大致的翻译,供有兴趣的同学参考。另外,从今天的观点看,物理专业的同学应该很容易找出文中的不少“错误”。但这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相对于当初那些盖大楼的先辈而言,修正这些错误不过是搞搞装修罢了。)





Waves and Quanta
波和量子





The quantum relation, energy=h
×

frequency, leads one to associate a periodical phenomenon with any isolated portion of matter or energy. An observer bound to the portion of matter will associate with it a frequency determined by its internal energy, namely, by its “mass at rest.” An observer for whom a portion of matter is in steady motion with velocity βc

, will see this frequency lower in consequence of the Lorentz-Einstein time transformation. I have been able to show (Comptes rendus, September 10 and 24, of the Paris Academy of Sciences) that the fixed observer will constantly see the internal periodical phenomenon in phase with a wave the frequency of which 
  is determined by the quantum relation using the whole energy of the moving body------provided that it is assumed that the wave spreads with the velocity c/β

. This wave, the velocity of which is greater than c

, cannot carry energy.
量子关系,即能量=h ×

频率,引导人们将周期现象与孤立的一份物质或能量联系起来。相对一块物体静止的观察者将赋予该物体一个频率,此频率由物体的内秉能量,即“静质量”所确定。而若该物体对观察者作速度为βc

的匀速运动,则根据洛伦兹-爱因斯坦时间变换,观察者将发现该物体的频率降低。我已能够演示(巴黎科学院九月10日与24日的报告),固定观察者将通过波动的相位持续地观察到物体的内部周期运动。该波动的频率
由运动物体的总能量经量子关系决定——条件是,假设该波动以速度c/β

传播。此波动的速度超过光速c

,因此不能携带能量。


A radiation of frequency ν

has to be considered as divided into atoms of light of very small internal mass (<
gm.) which move with a velocity very nearly equal to c

given by 
. The atom of light slides slowly upon the non-material wave the frequency of which is ν

and velocity c/β

, very little higher than c

.
我们须认为一束频率为ν

的辐射由具有很小内秉质量(<
克)的光原子组成。由
可知,这些光原子以非常接近光速c

的速度运动。光原子在非物质波上缓慢滑行,而该非物质波的频率为ν速度为c/β

,略高于光速。


The “phase wave” has a very great importance in determining the motion of any moving body, and I have been able to show that the stability conditions of the trajectories in Bohr’s atom express that the wave is tuned with the length of the closed path.
“相波”对于确定任意运动物体的运动极为重要,我已能够演示,玻尔原子轨道的稳定性条件表达了波动按照闭合轨道的长度被调制的事实。


The path of a luminous atom is no longer straight when this atom crosses a narrow opening; that is, diffraction. It is then necessary

to give up the inertia principle, and we must suppose that any moving body follows always the ray of its “phase wave”; its path will then bend by passing through a sufficiently small aperture. Dynamics must undergo the same evolution that optics has undergone when undulation took the place of purely geometrical optics. Hypotheses based upon those of the wave theory allowed us to explain interferences and diffraction fringes. By means of these new ideas, it will probably be possible to reconcile also diffusion and dispersion with the discontinuity of light, and to solve almost all the problems brought up by quanta.
当原子穿过狭缝时,它的路径就不再是直的,因为会出现衍射。从而,我们必须

放弃惯性定律,并设想任何物体都跟随其“相波”而运动;在通过足够小的缝隙时,它的路径就将被弯曲。曾经,波动光学代替了几何光学;如今,动力学也须经过同样的革命。基于波动理论的假设使我们能够解释干涉和衍射条纹。利用这些新见解,也可能调和光的散射色散与光的不连续性之间的冲突,从而解决几乎所有由量子带来的问题。



LOUIS DE BROGLIE
路易•德布罗意

Paris, September 12.
巴黎,九月12日。


 

2010年10月1日星期五

民族音乐:不只是时尚


前两天听了些巴拉基列夫的曲子,算是对当年五人团(The Five)的这位领袖人物多了些认识。相比于五人团的另几位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鲍罗丁和穆索尔斯基,巴拉基列夫的作品在今天似乎较少有人问津,除了那首炫技的钢琴小品《伊斯拉美》(Islamey)。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巴拉基列夫的了解仅限于这部小品:流光溢彩,异国情调。


当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平整的结构、朴实的配器,外加一丝乡土气息:这正是典型的俄罗斯民族乐派了。如果说有什么新奇之处,倒是当听他的《三部俄罗斯主题序曲》(Overture on three Russian themes)时,我发现各种熟悉的旋律接连乱入。先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我倒并不吃惊:这正是柴可夫斯基在其第四乐章中加入的俄罗斯民歌“小白桦”;然而紧接着,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得鲁什卡》也掺和进来,使我不禁莞尔。当然,巴拉基列夫的这部作品完成于1858年,比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要早20年,更不用说20世纪的斯特拉文斯基了。


五人团的几位大师都不是职业的音乐家。鲍罗丁是医学博士,也是一位成功的有机化学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是一位海军军官,不过后来转行去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做作曲教授。然而这几位业余作曲家通过对俄罗斯民族音乐的挖掘,在西方音乐史上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这同以柴科夫斯基为代表的学院派形成了戏剧性的对比:在柴科夫斯基那里,我们时常听到的是十九世纪的巴黎,是一个成熟老练的但又难免被时尚诱惑的旧式绅士。这是一种半斯拉夫半莫扎特的音乐,汉斯利克讥之为发臭的音乐。


有趣的是,就在柴科夫斯基写出一派西欧情调的舞剧音乐后不久,巴黎新一代的叛逆小青年德彪西却对鲍罗丁崇拜得五体投地。在他唯一一部弦乐四重奏中,慢乐章俨然是鲍罗丁灵魂附体。而上面提到的斯特拉文斯基在二十世纪初也成为巴黎乐坛上大红大紫的人物。


鲍罗丁和斯特拉文斯基似乎代表了俄罗斯民族乐派的两个不同的探索方向:前者是空间上的,后者是时间上的。鲍罗丁的音乐充满了来自高加索血统的东方情调。辽远空阔的草原,时而晴朗干燥、时而薄雾弥漫,带着一丝伤感,总让我想起自己的家乡。


而斯特拉文斯基深入到远古的俄罗斯,他似乎希望通过自己的音乐让俄罗斯民族的骨髓发出神秘而野性的声响。从他的老师里姆斯基-科萨科夫那里继承来的绚丽的管弦乐配器使这种声响如虎添翼。其效果自然是极其惊艳,令20世纪初巴黎音乐界一片哗然。


一时间,鲍罗丁的东方情调和斯特拉文斯基的返古招牌成为巴黎真正的时尚,这一点大概是当年的柴科夫斯基怎么也预料不到的。


自然,这种时尚带有猎奇的成分。就像在当时的法国一并流行的加美兰音乐一样,这些来自民间的、不加雕饰的、充满活力的元素使那些听惯了德奥传统音乐而昏昏欲睡的脑袋为之一振。在这方面,另一个著名的例子是马勒的《大地之歌》。


可是,不论是鲍罗丁,还是斯特拉文斯基,包括马勒,都不仅仅是猎奇和时尚。那些令巴黎和维也纳的听众们或者恼怒或者狂热的新鲜感自然是消失殆尽了,但是留下了难以用时间抹去的东西。这种东西同样存在于肖邦洗尽铅华的玛祖卡和华尔兹中,存在于巴托克刚劲硬朗的乐队作品中,存在于武满彻如俳句般空灵的交响诗中。这些遍居于世界各个角落的天才们,用他们极为地方化的音乐语言写出了不可说的真理。这恰恰是那些竭力抛弃民族化而一味追求“世界音乐”的作曲家们从未实现的。


也许上帝阻止人们建造巴别塔,只是因为他更喜欢用方言念出的圣经。


 


几段音乐的下载链接,由google音乐提供:



巴拉基列夫:伊斯拉美
Balakirev: Islamey
played by Boris Berezovsky


鲍罗丁:第二弦乐四重奏 第三乐章,夜曲-行板。
Borodin: String quartet No.2, III: Notturno-Andante
played by Borodin quartet


德彪西:弦乐四重奏 第三乐章,小行板。
Debussy: String quartet, III:Andantino
played by Quartetto Italiano


斯特拉文斯基:《火鸟》,终曲
Stravinsky: Firebird, Finale
played by CBSO, conducted by Simon Rat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