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清华园内的静安先生纪念碑,摄于2007年5月)
清华园大礼堂前的草坪四周,环绕着这所大学历史上最早的几座建筑。除了早期的国学研究院的原址“清华学堂”外,一例是红砖青瓦,简朴厚实。位于西南角的老教室楼,今天被称为“二教”。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就藏在二教之后的小山坡脚下。此时正是春华萌出、草木新发的日子,小山坡上的些许绿色,让这里显得不那么荒凉。与那些被络绎不绝的游客围堵得水泄不通的景点相比,这里也算是难得的清静之处了。
静安先生名国维,浙江海宁人,生于清末乱世,精通于考古、文字、器物的研究,又长于近代西方哲学与文艺理论。按照今人扣帽子称“家”的玩法,把“史学家”、“美学家”、“文学家”等等帽子悉数罗列,对先生而言,定是一个冗长乏味的列表。不过王静安之名为今人所知,更多是凭借其《人间词话》的大名。尤其是书中对学者“人生三境”的论述,更是今天无处不滥用的“经典”。
静安先生终其一生都保持着清朝遗老的作风。辛亥革命后风云嬗变的岁月对他而言显然是一种精神的折磨。1925年,静安先生受聘为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校园内的安宁也许可以让他暂时忘却世事的纷乱,孰料两年之后先生就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留给世人无尽的惋惜。先生曾留有遗言,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对此,后人的种种困惑与不解使其自沉一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然而无论如何,斯人已去,真相终不可知。而在我看来,也再无索隐之必要。清明是祭拜先人的时节,此刻去静安先生碑前一拜也许更合适。
先生之生平学术自是我等后学晚辈缅怀追慕的典范。然而更让我震撼的,却是静安先生纪念碑上的祭文。辞曰: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长久,共三光而永光。
反复读来,使我潸然。
这篇碑文,乃同为国学研究院导师的陈寅恪先生所作。去年有岳南先生所写《陈寅恪与傅斯年》一书问世,述写陈先生历尽艰辛的学术生涯。近几天我每晚睡前必读,现已至最末两章。每天与此书共度的半小时,已经拼缀出一段令我难忘的阅读经历。细思之,则百感交集,不知从何处道来。今且于静安先生碑前再祭,略述我之所感。
一祭先贤追求真理一往无前的精神。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陈寅恪先生是被称为“三百年来只此一人”(傅斯年语)的史学大师。他早年留学哈佛与柏林大学历十六载,所获学问广博精深,自然非我等外行人可道,姑引季羡林先生的一段话:
陈寅恪先生20年代留学德国时写了许多学习笔记,现存六十四本之多,门类繁多,计有藏文、蒙古文、突厥回鹘文、吐火罗文、西夏文、满文、朝鲜文、梵文、巴利文、印地文、俄文等二十二类。
这里只谈到了陈先生在语言学方面的研习,与其毕生所学相比,显然是冰山一角。
可是当陈先生自德国学成归来时,却一个学位头衔都没有捞到,“完全是为求知而读书”。实际上他的学问不需要任何学位作为证明。正是如此,他才能在回国之后立即进入清华国学研究院,成为今天清华学子在为游客们介绍校园风物时所乐道的“四大导师”之一。
读着那些事先准备好的导游词,我们是否已经渐渐麻木?我们是否真的能够“完全是为了求知而读书”?我们是否有超然之精神,脱俗谛之桎梏?我们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读书治学,发扬真理?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自信,敢于声称,我们的学术不愧于承荷先贤彪炳千古的伟绩所赐予“清华”的声名?每念及此,我只有无尽的仰慕,和无限的惭愧。我只能说,身处清华校园中,若无法回答这些问号,则“清华”二字对今天的学子而言,就绝不是光荣,而是耻辱。因为,最大的耻辱莫过于盗取先贤的盛名来装点自己的门面。
二祭先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贯穿了陈寅恪先生读书治学的一生。“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话虽偏激,却是学者独立精神的绝佳诠释。
清华今日有“科学技术史系列讲座”课程,在关于大学起源的论述中,主讲的蒋先生尝道:
从大学起源上看,大学实际上是教师和学生自由组织的行会,自主管理,自行设置课程,注重保护学生和教师的权利,与传统学校相比体现了一种自由开放的精神。作为学术共同体,它不依附其他权力机构,重视学术独立自主,重视学术传统的维护,这给学术长期稳定自主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制度保障。
我们今天的大学是否体现了上面这段文字中所描述的大学之为大学的最本原的意义?
独立精神,大而言之,乃学术的独立;小而言之,则是我辈学人把握自己的尺度与准绳。与战事不断的20世纪前半叶相比,今天的校园似乎更为清静。其实不然。武力可以摧毁建筑,可以杀戮生命,但是不至于摧毁精神。今天我们则处在一个精神纷乱的年代,一个一切都世俗得无可救药的年代。大学自然也不能幸免。当四下周遭都随风起舞、甚嚣尘上之时,我辈学人是否能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诚如陈寅恪先生所言,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我愿以此祭奠静安先生与诸位先贤,并与身边同学好友共勉。